珩迹_想吃哦擦饭

【HL】红绿灯

*不是我写的是椰椰写的!

*黄雀风x木磊 cb向

*真诚地希望会有一些反馈和评论,因为这篇文章让我无比的触动、流泪....

  

  

高二的寒假过后开学时,室友送给我一包枸杞。她诚恳地说:“该注意养生了,真的。照你现在的生活习惯,容易英年早逝。”

 

见我沉默不说话,她又补充道:“盯着我干嘛,真不是家里送礼剩下的。”

 

我静静望着她。

 

“……再不吃过期了。”

 

“滚。”

 

 

 

室友名叫黄雀风。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高中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大学也像上辈子的事情。尽管我正在大学同学的久别聚会上,参与和我们年龄不符的八卦游戏,也丝毫没有对过去的实感。

 

“周鹭提问木磊!”

 

许多人立即向周鹭投去怂恿的目光,都对暗示的内容心照不宣。叫周鹭的女生只犹豫数秒,便早有准备般,期待地开口便道:

 

“那个脱口秀演员……”

 

由此可见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对我依然保持深重的刻板印象。其实我炮友都有了,而他们关注的依然是几年前这件毫无意义的破事。

 

“那个脱口秀演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高中同学兼室友,她睡我临床。”

 

“关系怎么样?”

 

“嗯,还挺难说的……谈了挺多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只是结婚的话,可能还有点麻烦……”

 

一片哗然,不知是谁喊了声巨大的“卧槽”。看着他们一个个见鬼的眼神,我哈哈大笑:“你们信吗?”

 

“假的,开玩笑的。普通朋友而已,高中毕业后都没怎么联系了。谁知道她怎么突然搞那一出,莫名其妙的。”

 

一群人像被水劈头浇过,不甘地望着我。刘萱拿出手机:“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黄雀风,麻雀的雀。”我摆摆手,“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一个损友,快换问题吧。”

 

刘萱仍不死心地在手机上翻翻找找。她看屏幕的脸色变了,抬头瞟了我一眼,又很仓皇地低下头去,最后什么也没说。我没有在意。

 

我并没有说谎。

 

人生中总会遇到几个这样的怪人,明明从心里不理解,又莫名其妙与之交好的,我们称为损友。

 

 

 

 

高中开学前,我拖着大小行李去布置宿舍,第一次见到睡我邻床的女生。她扎着单马尾,典型的学生打扮,在我开口打招呼时才连忙抬起头,腼腆地笑了一下回应道:“哎、你好哇……我叫黄雀风!以后,那个,以后就是室友了,希望能好好相处……”

 

黄雀风艰难地说完这句客套话,我们都笑了。她的长相普通却亲切,令我倍感安心。这显然是一个寻常的文静女孩,最理想的室友。

 

唉,人生若只如初见。

 

文静女孩在开学第一周里表现得像个模范学生,早上精神焕发地起床,趴在走廊栏杆上背单词,晚上与我凑在一盏台灯下讨论数学题,其学习之积极令我心惊胆战。只是在这周结末的一个晚上,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各人都在各人的桌上埋头苦读。

 

这时黄雀风大声说了一句:“好难啊,我操。”

 

 

 

下一个周一她趴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数学老师对着名单表恰好点到她的名字,黄雀风披头散发地站起来,带着明显梦中初醒的嗓音,拿起桌上的书开口便念:“许由在实验室做饭,我已对他提出最严重警告,再不听就往他锅里下泻药。实验室耗子成灾,我也有解决的方法……”

 

全班哄堂大笑。

 

她站在那里,露出疑惑而窘迫的神情,我一时分不清刚才那是真傻还是装傻。中午回寝休息时,我到的稍晚,刚推开门,便听见寝室里另外两人兴致勃勃地问:“今天数学课你怎么睡成那样?——”

 

“演的啊,我都没睡着,就等他点我呢。”黄雀风回答道,“节目效果,知道吧。”

 

不知怎么,我从她的语气里听到了得意。

 

晚上我整理新书,用打孔机将笔记本与课本相装订时,黄雀风已盘腿坐在床上,横握手机,聚精会神,手指如飞。忽然她遭受雷击般惨叫一声,落在寂静的寝室里格外吓人,直接导致我右手一抖,笔记上留下一道红色的长痕。

 

宿管推门而入。

 

“抱歉……”她捂着胸口,声音虚弱,“刚才把被子那边那块看成虫子了,吓死我了……”

 

她的床单和被子还真是黑色的。宿管满脸不耐烦,提醒两句便关门离开。

 

我大为叹服。

 

“等等。”黄雀风压低声音问我们,“你们都不带手机的嘛……?”

 

另外两个女孩未发一言,我说:“我带了。”

 

她眼睛亮了,满含赞赏与期待地望向我。我顿感不妙,从此一段孽缘开始了。

 

 

 

 

这是一个人人恨不得把绳索套在脖子上通宵夜读的学校,我实在不明白黄雀风此人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与她丝毫不谈学习,只大概知道她基础不错,不至于是找关系被塞进来。

 

“这是我的梦想学校啊,真的,从六岁起就是。”她说。

 

黄雀风坐我左前方。每天早上她到达教室后,第一件事是把早读的书横摆在桌上,然后趴下,将脸埋进臂弯里。我时常看见她一睡便是半个上午,醒来后倚在椅子上发呆,偶尔还偷笑几下。放在古代这种人一定会被认作是中了邪,绑进道观大做法事。但在辱骂、体罚等上古余孽已被彻底打倒的当下,数学老师能做的只有咬牙切齿望向一个方向:“有的同学……”

 

“如果遇到困难不要害怕,直接睡觉,然后什么事都没有了!”黄雀风这么说时一手拿手机,一手拿筷子,像在申明什么莫大的真理。听到后我下意识感到羡慕,自己都怔了一下。早晨我在闹钟声中醒来,什么事都没做便已筋疲力竭,将咖啡粉倒入水杯时,她还安静地睡着。深夜我因失眠辗转反侧,祈求早点入睡为明天多留下几分可怜的体力时,睁开眼瞥见邻床的手机上图案变换,一直亮着光。

 

我不能羡慕黄雀风。

 

只开学一个月后,班主任在早自习时将我叫出教室。她已有五十多岁,长得让人一看见就恨不得将她评为模范教师。

 

班主任和颜悦色地问我:“木磊,高中第一个月感觉怎么样?能适应吗?”

 

我低头,盯着走廊的木质扶手:“没有什么问题,谢谢老师关心。”

 

“各科老师给我的反馈都说你很认真。没有问题就好,如果遇到什么困难,要及时向老师反馈。老师看你总是压力很大的样子,是不是感觉压力很大呀?要多和同学交流,多运动,全方位发展才好嘛。如果压力大……”

 

 

 

 

我和黄雀风回家时有一段同路,要经过一个拥挤的十字路口,过路人都不得不小心翼翼。有天我们走到那里时,面前的车流正飞驰而过。我停下脚步,黄雀风却像没看到般径直走了过去。

 

“是红灯!”我在她背后喊道。

 

可她不为所动,依然像在公园散步般大踏步走向对面,如入无人之境。路上的车大多是无人驾驶,检测到行人便立即刹车,在她身旁一段距离安静地停下,那模样堪称乖顺。黄雀风走到对面后回过头,我看见她站在立交桥的阴影下,咧开嘴笑了。

 

下一刻她的笑容凝固了,连同我将要迈出的脚步。

 

晌午的阳光下,一个同样正横穿马路的女人被高速行驶的轿车撞上。我看见她像气球一样飞起来,落在地上后血液汩汩涌出,使那具身体看起来像一个漏水的布袋。刺耳的急刹声没有出现,轿车均匀地减速,滑行一段距离后在预定轨道上稳稳停下。仓皇被推开的是后座的门。

 

一片嘈杂中,我再次看见黄雀风的眼睛。

 

她隔着一条马路与我相望,满面惊惶。

 

其实我也吓坏了。不然呢?我只是个高中生。可当时我没有尖叫也没有发抖,只是在绿灯后快步走向对面,与黄雀风互相问着:“你也看到了?你没事吧?”之类的话。那个不幸的女人后来怎样了,最终我们也不得而知。很快救护车赶到了,也有许多人围过去凑热闹,不过我们对血淋淋的事故现场实在没有兴趣,便赶紧离开了。我希望那人能大难不死,逃过此劫,但从当时情况来看,结果其实很明显。

 

剩下的路上黄雀风脸色很差,时不时闭眼喃喃着:“无意撞见……逝者安息……请不要缠上……”这样的话。我不知道她信不信神,也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毕竟如我所言:我们都吓坏了。临别前我对她说:“以后你也小心点,千万别这样横穿马路了。先不说现在的人都已经不会开车,就算是自动驾驶系统,也会有出错的时候啊。”

 

她苦笑着点点头,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闯红灯。每一个放学后的中午,黄雀风都和我站在一起,安静地等待车流停下,绿灯亮起。

 

 

 

 

某个学期临近结束时,我在为期末考试焦头烂额。虽然我从不找人抱怨,但不安与烦躁之感估计已形于色。在这个时候,一天晚上,黄雀风很没有眼力见地问我:“我饿了,要不要出去搞点夜宵?”

 

我双眼死盯着草稿纸,头都没抬即刻回道:“饿不死你,你要去就去呗。”

 

“我都问你了,当然是想和你一起去啊。”

 

当时是凌晨十二点半。

 

“你又抽风,这个点出去有什么夜宵?”

 

“24小时营业的店多的是啊。”

 

“那是我们两个学生能进去的吗!”

 

“那就便利店嘛,也有很多吃的。”

 

“怎么出去呢?”

 

“还能怎么出去,溜出去呗。”

 

“如果被抓住了怎么办?”

 

“如果被抓住了,我们就可以成为这所学校的传奇,被历届学弟学妹津津乐道。两个女生凌晨溜去便利店买夜宵,我草哇,太帅了。”

 

“你自己流芳百世吧,我不是很想成为这种传奇。”

 

“哎呀开玩笑的,肯定没事啊,这个点谁会抓我们?其实我已经偷偷溜出去好几次了,你都不知道吧。”

 

“真的?”

 

“真的,绝对安全。”她信誓旦旦道。

 

我深感不信,但还是被她拉出去了。结果我们真的去了便利店。我现在都记得,黄雀风买了一个猪排芝士圆形饭团,我买了一个三文鱼三角饭团,两个人觉得太寒酸,又加了满满两碗关东煮。店员一脸狐疑地望着我们,但还是收了钱。我们就坐在便利店的高脚凳上吃起来,两人盯着落地窗外空旷的人行道,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黄雀风说:“木磊,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屏息倾听,结果她又开始胡扯。她说:“木磊,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学习吗?不是因为我是富二代,是因为有一天冰龙会来接我,带我去永冬之地……”

 

 

 

我第一次吃一个饭团吃了这么久,吃完后,又拿着剩下的关东煮与黄雀风一起往回走。

 

“夜色真美!”黄雀风嚼着鸡肉丸,含糊不清道。

 

晚风扑面而来。街道上空荡荡,天上也空荡荡,这一片空旷确实令人心旷神怡。此情此景,若我是古代的才子,应当扣舷而歌。可我不是才子,此行也不是泛舟江上,而是要回学校去睡觉。无论如何,我稍微理解了那些诗人想要拼凑起什么文字的心情。然后我们走到学校,看见保安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我的诗兴消失了。望着黄雀风的表情由惊愕转为讪笑,我脑海里只剩五个大字:

 

我草,傻逼啊!

 

后来我们听说是便利店店员看出我们是学生,于是给学校保安打了电话。“她从哪找到的保安电话??”我气急败坏,觉得这人简直是脑子有病。黄雀风也义愤填膺,苦思冥想半小时写了一封投诉信,依次发送给便利店反馈渠道、消费者协会、人民■■大会反馈渠道……看到后我释怀了,深觉脑子有病的另有其人。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神很久了,从偶然想起黄雀风后,这场聚会我一直心不在焉。有一些不可明说的预感徘徊在心头。或许此时此刻刚好黄雀风也在想我呢?这个念头实在恶心,我不禁偷笑一下。

 

“抽到木磊了!谁问?好,张毅提问木磊……”

 

这个男生与我并不相熟,被抽中时略显尴尬地笑笑。他清清嗓子,选了一个很平常的问题:

 

“呃……一次被吓到的经历?”

 

“这也太简单了,这还有什么意思呀!”其他人立即起哄,我却顿住了。这个问题确实简单,听到后脑海里立刻有了一个答案,可是想寻找别的,竟还一时想不起来。

 

也是在高中,也是在深夜。好吧,也是有关黄雀风。此前有一个人在走廊上与我擦身而过,给我的生命留下一片引人目眩的阳光。她离开后,我迈入一个混沌而悠长的噩梦。这其中不一定有深刻的因果关系,它们只是一起发生了。我知道用雨季形容时光已经烂大街,但毕业班的那一年在回忆中一直散发着沉重的潮湿味道,使人想到弃置已久、满布苔藓的铁链。

 

一天我没吃中饭也没吃晚饭,上床时竟然不觉得饿。我躺下又坐起来,视线落在旁边刷视频不亦乐乎的黄雀风上。察觉到我的视线,她依然满不在乎地刷着手机道:“干嘛,你要吃人?”

 

“明天的考试你复习了吗?”

 

“这什么问题,你还不了解我吗?当然没有啊。”

 

“突然想起来了问问而已,没有别的意思。”我莫名其妙地说着,感觉自己神智其实并不清醒,“……也许我并不擅长学物理……并不擅长学习。”

 

“我靠,你还不擅长?那分数分我一半。”

 

“也许未来我会转文。”

 

“啊,为什么突然这么说?那你这两年不是……”

 

“可是我要找什么工作呢?我要做什么呢?我……”我喃喃自语时头脑发热,感到很不舒服,以至于穿着薄薄一件睡衣流下汗来,这时黄雀风打断了我。

 

“等下等下。”她惊愕地放下手机,“你跟我讨论未来?”

 

她的重音落在“我”上,我也无话可答,跟每天不知道在干什么的黄雀风讨论人生规划这种事确实太荒唐了,可偶尔我不禁思考这些。思考之后毫无结果,我能做的只有淋着雨,拖着越来越沉重的衣服,在十字路口等待绿灯亮起。

 

前段日子黄雀风被家访,班主任摆开一列学校的清单,逐一介绍后说:“这些都是好学校,你家孩子考不上。”

 

黄雀风插嘴:“老师,我也没准备考好学校……”

 

“那你要考什么学校呢?”

 

“不知道。”

 

“你未来准备做什么呢?”

 

“不知道。”

 

“黄雀风,你要在追逐理想的年纪自甘堕落,在新世界里做一个废人吗?”

 

“有可能。”

 

黄雀风像我转述这段对话时哈哈大笑,她说家访以妈妈勃然大怒和班主任摇头叹息:“你这孩子糊涂,真糊涂啊……”结束。

 

“哎呀卧槽,可我真不是故意气她才那么说的!冤枉啊……”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我躺了很久试图睡着,结果还是因胃痛捂着腹部在床上蜷起来,忍无可忍后缓慢地下了床。宿舍里有一些零食,可吃完之后我依然不舒服,且毫无困意。此时已经不知道是凌晨几点,连黄雀风都已安静地躺下许久了。

 

我穿着拖鞋,轻手轻脚地推开寝室门。寝室走廊的尽头有一扇落地窗,可宿舍楼并不高,从那里也只能看到学校与周围很少的建筑。我趴在金属做的护栏上,漫无目的地盯着月下的操场。我可能在思考,可能在作诗,也可能只是在无谓地感受一股强大的拉力如漩涡般将我吸引,让我永远停留在红灯的十字路口前。

 

结果这时我听见塑料拖鞋与地板碰撞的声音。很轻,显然那人在尽力隐藏脚步,但我还是听见了。正常人在这种时候听到声音都会吓坏吧?那一刻我的心脏猛跳一下,但竟然没有失态。我望向走廊拐角处,看见一个一闪而过的衣摆,惊吓变成了好笑。

 

“出来啊,你在演鬼片吗?”我对着拐角处提高声音说。

 

那人迟疑片刻,还是走了出来。黄雀风笑得很尴尬,假装自然地趴到落地窗前的护栏上:“我看见你床上没人,担心你掉厕所里了,出来找一下。”

 

我正想问她为什么这个点还没睡,又为什么出来找我,结果一个声音传来:“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我才刚感应过来这是宿管的声音,下一秒一声尖叫使我脑海一片空白。要说是尖叫其实并不准确,那更像某种哀嚎,受到猛击时痛苦而声嘶力竭的咆哮。黄雀风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大喊着,宿管被这情形惊得连退几步。

 

“你怎么了?!”我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失控吓得不轻,大声问道。

 

她很快平静,从地上爬起来,然而眉头紧锁,一脸恼怒的神情,喃喃着:“卧槽,吓死我了……”

 

她被突然出现的宿管吓到,但我想告诉她其实是我们被她吓坏了,结果宿管的批评行云流水滔滔不绝,没有给我插嘴的机会。其实我很冤枉,我只是一个人起来发呆,本来一句话都不用说。

 

而黄雀风那声惊天动地的大叫不知吵醒了多少人,我看见黑暗中几扇门小心翼翼被推开,里面或许藏着惊恐着探视的眼睛。宿管非常生气,原本说要报告班主任并给黄雀风处分,但黄雀风表示自己只是出来找我,是关心同学的表现,如果没有宿管突然出现就不会发出噪音,所以不是自己的问题。宿管争不过她,只好给了个警告不了了之。

 

后来每提及这件事,我们都要讨论半天宿管的睡眠为什么那么浅,以及她睡眠浅为什么还要做宿管。但我真正关心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黄雀风也没睡,为什么她如此怕鬼?我没有问过,她也不曾讲起。

 

 

 

 

其实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冰龙。

 

我只记得自己身处一片废墟之上,可这遍地破碎没有使我痛苦,只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我的身体被打开了,抽枝剥叶地生长;世界也被打开了,展现出它一无所有的一面,无边无际的空旷如同天堂的绘卷。我不禁快步奔走,跳起来时像蝴蝶一样身躯悬空,大喊:“人生而自由!”

 

这时我看见了冰龙。它的形体美而雄伟,寒气缭绕在冰做的双翼,吐息时裹挟万千雪花。它降落在地时宛如寒冬降临。黄雀风趴在龙背上,那身影瘦小却像个骑士。她对我招手,大喊:“木磊,我们一起走吧!”

 

“去哪里?”

 

“我告诉过你的,冰龙会来接我,带我去永冬之地。”

 

我不知道永冬之地是什么,但立即欣喜地答应了她。我抓住她的手攀上龙背,惊奇地发现这冰霜构筑的身躯竟没有使我感到太过寒冷。

 

冰龙振翅,腾空而起。

 

我们升到很高的地方,被寒冷的气流包围。我忽然有好多话想说,我想惊叹,想大笑,想问黄雀风永冬之地是什么……然而下一秒我忽然感到手掌下的身体冰冷刺骨,简直不可碰触。随后被烫到般身体一歪,从空中径直坠落。

 

我像纸飞机一样飘飘摇摇地坠落了很久,最终落回地面,却没有受伤。再抬头看时,冰龙的身影已经很远了。脚下的废墟动起来,满地材料重新拼合,复原成这个世界应有的样子。而我身体逐渐僵硬,失去温度与力量,开始变成大地的颜色。

 

闹钟声穿透意识,我醒了。

 

我像往常一样穿好衣服,下床,冲泡咖啡,背上书包去食堂吃早饭。没有多说什么别的话,也不曾告诉黄雀风我梦见了她常说的冰龙。

 

 

 

 

 

 

后来我们毕业,各奔东西。

 

毕业后我与许多同学的关系依然熟络,其中几人时至今日都保持了联系。现在想来,他们于我好像并不如黄雀风亲近。

 

但当时我与她很快淡去了联系。

 

我们分居两地,假期间也没有再见面,一开始每天线上聊天,后来逐渐无话可讲。不怪她也不怪我,我明白人人都淹没在自己的生活里,毕业就是这样的事。黄雀风时不时给我发来的,全是不知道从哪搜刮来的垃圾搞笑视频。

 

有天她突然发来自拍:“终于是成功整容了,怎么样,认不出来了吧?”

 

印象里黄雀风从不自拍。我点开那张照片后惊呆了,确实认不出来,我还以为她拍来一个形象定制的仿生人。整形技术恐怖如斯,一段时间内它的发展速度如必要的医学项目一般快,可以将人像捏人换装游戏一样捏来捏去。这种技术在诞生之初大受欢迎,后来有人对满大街长相标致得如出一辙的帅哥美女感到恐怖,于是它受到广泛抵制,“崇尚多样,崇尚原始,尊重不同的美”终于成为大众道标,整容此事就此无人问津。

 

但黄雀风居然去整了容,现在的她是一个靛蓝长发、桃红色大眼睛,脸型与五官都完美,可爱得不真实的女孩。

 

她发来语音,一直问我:“怎么样?怎么样?”语气中透出浓烈的欣喜。我一时震惊,不知该如何回答,后来想到应当为她高兴。“很完美,很适合你。”我说。

 

她告诉我自己在做网络主播,现在终于可以应粉丝要求,开摄像头、穿漂亮衣服露脸了。

 

“什么主播,垃圾视频鉴赏主播吗?”

 

“咳,一开始是助眠主播,后来实在做不到憋住不说话,然后就去当游戏主播了。”

 

“……好牛逼的转型。播什么游戏呢?”

 

“什么都播。新出的、流行的都可以买来玩,不过还是以粉丝推荐的为主……类型的话,恐怖游戏比较多。”

 

“你不是不敢玩这些吗?”

 

“不敢玩才有节目效果啊,看那些不怕的人面不改色玩恐游,那还有意思嘛。”

 

 

 

 

我与黄雀风聊了很久,结束后依然沉浸在震惊中。晚上睡前我与室友——我指的是大学室友——聊天时提起这件事,最后说:“没想到第一个迈入正轨的居然是她……”

 

“你管当主播叫迈入正轨?”室友惊诧道,“虽然我承认听到的一瞬间我也很羡慕,但这怎么可能是正轨呢?这是最不稳定的工作了吧?忙这个的话学业怎么办?”

 

我哑然,听到羡慕这个词从室友口中说出才意识到自己又在不自觉羡慕黄雀风。的确,正常来看,从未脱离正轨的显然是我,虽然走得摇摇晃晃以至于自己都发笑,但仍旧执着不逃离。其实我并不是执着,只是不知其他路该怎么走。终于回头由理转文的我,与搁置学业去当主播的黄雀风,我们的人生究竟谁更荒唐,至今仍无定论。

 

 

 

 

那时我觉得虽然上大学后联系少了,但友情与回忆都在,或许有朝一日机缘来了,我们依然是亲密无间的损友。这并不是说我很想念她……算了,无论如何,这个想法都是幼稚的。因为高中毕业后,我们只见过一次,而那也是我与黄雀风的最后一次见面。

 

最后一次见面,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一切始于一个意外——准确来讲,是一场事故。

 

当时有一个新节目,名字我忘了,总之是一个脱口秀大赛;但并不是找专业的从业者,而是邀请了许多民间热爱喜剧的普通人参赛表演。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当时几个段子火了一下,连带着节目也有了不小的关注度。

 

黄雀风是选手之一。

 

我不知道她怎么争取到这个机会的,只是感到震惊。高中聊天时她曾几次说过,自己唯一有过的理想是当喜剧演员,但长得太丑,恐怕只能当喜剧团队背后写台词的编剧。我告诉她说:“你有这个天赋。”这句话并不是单纯的应付,可黄雀风摇摇头:“我没有,一点也没有。这是我小学时的梦想好吧!说出来玩的,我现在的理想是忽然开窍成为电竞天才。”

 

然而她现在真的站上了舞台,可以在众人瞩目下眉飞色舞地讲笑话,简直与圆梦无异,我想。黄雀风一定高兴死了。我很兴奋地去找她的表演与评价,然而卖力搜索后,却发现她的讨论度并不高。在所有人都挖空心思针砭世事、冷嘲热讽时,黄雀风一直在单纯地讲笑话。观众都笑了,却不为她投票。无论如何,单看结果而言,在群英荟萃中,黄雀风是被埋没的那个。

 

结果后来她出名了,以一种我不可置信的方式。

 

这轮比赛里她的被淘汰没有什么悬念,另一位选手以压倒性票数赢得满堂彩,四位评委青睐的对象也相同。退场之际,线上线下的观众无聊地听着评委对黄雀风的点评与鼓励,等待千篇一律的退场感想。

 

“……你的风格正如这个名字给我的感觉一样,黄雀风,来去自由,不着边际,很独特的名字啊。你的脱口秀足够幽默,总能使观众捧腹。然而,脱口秀并不只是让人笑的。笑过之后要留下什么,是这门艺术的终极课题……”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是会思考的芦苇。在我们脱口秀这个表演活动中尤其如此,时刻不能停止思考,时刻不能忘记‘意义’……”

 

评委们早有准备般,一个接一个和颜悦色地点评着,台下掌声雷动。第三个评委开口说话前,黄雀风拿起了话筒。

 

“是谁规定的?”

 

“什么?”评委愣住。

 

“谁规定一切活动都要为思想服务?人活着已经很累了,还不能丢下大脑什么也不在乎地笑一会儿吗?”

 

她连敬语都忘记用,声音里有尽力掩饰却依然明显的哭腔。台下一片哗然。线上直播间的弹幕顿时爆满,纷纷大惊:“输不起为什么要参加节目?”也有所谓懂行者不容置疑地判断:“节目效果。”

 

“没有人规定一切活动都要为思想服务。但我们来这世间走一趟,无论是趣味还是其他,都该追求更高的……”

 

“为什么?”她突然怪笑起来,大喊,“低级趣味万岁!”

 

然而没有人回应她。

 

 

 

 

“为什么啊?!小学生!”我关掉手机,气急败坏地大喊。

 

我对脱口秀的定义没有了解,也没兴趣辩论什么低级趣味有没有意义,我只想知道黄雀风为什么这么蠢。事已至此,我只好祈祷那确实是节目效果,黄雀风拿了钱离开节目,回去美滋滋继续自己的生活。如果是这样的话,在无数观众眼前来这出拔剑而起的戏码或许还能满足一下她的表演欲。

 

可如果不是,她现在该怎么办?

 

很快这段意外的片段被制成视频,传播速度之快令我不解。人们总需要一些新鲜而出乎意料的事,将自己从冗长的单调中短暂解脱。今夜,他们的谈资是黄雀风。

 

一晚上我心神不宁,除了漫无目的地翻看相关词条什么也做不了。曾经熟悉的人忽然成为公众点评审判的对象,这种感觉令我莫名恼火焦躁。各个平台上她的账号都被评论淹没,有的营销号已经发出文章,探讨以黄雀风为代表的这种人“内心深处的黑暗”,看得人又气又好笑。我翻看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才发现自己正以泄愤的力气划动屏幕。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为她感到不平。是这件事就那么新鲜有趣、值得讨论,还是那些人已经枯燥无聊至此?是节目效果吗?但为什么选中黄雀风?如果不是,她此刻在想什么,做什么?

 

这时我才注意到,节目拍摄地点正在这个城区。黄雀风应该没有离开,或许这是毕业以来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

 

像要回应我的发现般,黄雀风忽然发来消息:“木磊,我们现在是不是在一个城区?”

 

她上一次发消息还是情人节时,关心(嘲笑)我有没有找到女朋友。我做梦般回复:“对,我也刚刚发现。”

 

“好久没见了,今晚我能来你这过夜吗?”

 

看到这句话时,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安稳生活的市井中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被失踪多时、躲避追杀的老友叩开房门。

 

“可以,刚好室友今天不在……我在自己和别人合租的一间房子里。你几点来?”

 

“地址发我一下,我现在就出发,诶嘿。”

 

 

 

 

她没有多作解释,我却不觉得唐突,只是有一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我们真的这么久没见了吗?

 

眼前人的形象并不熟悉,我注视那张没有瑕疵的可爱脸庞,依然觉得她像个假人。黄雀风神色如常,像过去一样毫不客气,把外衣随手一丢就问我:“有没有夜宵?”

 

我指指厕所曰:“那边自取。”其实我不是特别喜欢这种低俗笑话,但这一番独特寒暄过后我们相视而笑。她问我:“哪张床是你的?”我指指靠窗的那张,她立刻蹦过去,四仰八叉地躺下。

 

“哎呀,真烦啊,后悔死我了!”黄雀风大喊。

 

我立刻明白,她知道我也看到了。

 

“是节目效果吗?”我问。

 

“不是。”

 

“……那,为什么?”

 

“急了,输不起呗,还能是为什么,你怎么这么不了解我。”她翻了个身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后把它丢开。我无言以对,走过去也坐到床上。

 

“木磊,你酒量如何?”黄雀风突然问我。

 

“稀烂。你喜欢喝酒?”

 

“不喜欢,只是此情此景,适合出去一醉方休……唉,介于我们俩都不太能喝酒,还是算了。”

 

我原本想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呢?”可这个问题除了徒增烦恼毫无意义。倒是她先问我:“你觉得我亏不亏?”

 

“什么亏不亏?”

 

“就是今晚的事啊,我是不是太傻了?”

 

“亏,血亏,你从这个风波里能捞到什么好处吗?”

 

“哎,还以为你会觉得我那样很酷呢。”

 

我怔住。原来如此,一晚上懊丧的落点原来在这里。

 

“……如果是陌生人,我现在可以无所顾虑地为她摇旗呐喊。但……你明白我意思吧?连你的工作,当主播什么的也会受影响吧?”

 

“当然啊……真是全方位完蛋。唉,如果我是男的,现在就可以走黑红路线了。但我不是,也是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木磊,我的人生时隔多年迈入正轨了一秒钟,现在又被正轨踢出来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事已至此,点个炸鸡安慰一下我吧。”

 

我拿出手机,点了炸鸡和酒。

 

 

 

 

“所以问题来了,我睡哪儿?”

 

空了的食物包装与酒瓶一起随意堆放在桌面。我跨坐在椅子上,身前贴着椅背,眼前的景象应该还是清晰的,但身体有点动不了。“虽然,室友说没事……但还是,算了吧。”

 

“OK,那我打地铺吧,亲近大地。”

 

我猛拍一下椅背:“我这里!哪有东西,给你,打地铺……?你就跟我,一起睡吧。”

 

我的床是单人床,十分狭小。黄雀风看了一眼说:“好吧,只要你不介意。”

 

“你发个,道歉,声明之类的东西吧?你还,没发吧?应该是,要发的……你可以,现在写,半夜发。不,还是明早发吧。等酒醒了,再写。”

 

“木磊,我一直没醉啊。”黄雀风说。

 

 

 

 

后来的事我不记得了,只知道意识在酒精的重量下昏沉地下坠。两个人睡那张床确实拥挤。在睡前我又睁开眼,对黄雀风说:“虽然,我点了炸鸡,但我其实挺生气的……”

 

我原本想说的下一句是:“你对自己的人生太不负责了。”可我又顿住,这句话使我像一个说教的大人。而这么说的我自己,对于人生又有几分把握呢?我没有说出下一句话,在迷茫中睡着了。

 

 

 

我一直昏睡到上午,第二天没有课。黄雀风已经起来了。醒来后,我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看她有没有发道歉声明。然后我如遭雷击,以为自己酒还没醒。

 

“黄雀风!”我大喊。

 

她在社交平台上确实发了东西,但不是什么道歉声明,而是一张照片。熹微的晨光从窗边透入,她面对镜头笑着比耶,背景是躺在床上、一无所知,熟睡中的我。

 

照片配文:“大家好,千年修得共枕眠。”

 

舆论哗然。

 

黄雀风听到我的大喊,放下手机凑到床边问:“怎么了?”

 

怎么了,她竟然敢问怎么了。我尽全力压制住声音里的怒意,问她:“你发的什么东西?”

 

“在顽抗和卖惨中选择了卖腐,怎么样,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没有一丝心虚之意,又是这幅得意洋洋的嘴脸。我怒极反笑,问她:“为什么不发正式道歉?你不知道这很重要吗?”

 

“心情不好,还不想写。”她说完连忙摆手,“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其实是代写还没发货,没办法嘛。你今天没课,刚好我也不想回去,一起去逛街怎么样?”

 

我曾多次惊奇于此人的不要脸,以为自己不会再为此讶异了,没想到她还能突破我的认知。无言以对,只能无言以对。我答应了,可同时也感到什么东西开始断裂,向无可挽回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无聊到为一场节目事故,去找那张照片里一个睡着的黑发女生的身份。以现在的人脸识别技术,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只能希望没有这样的神经病。然而我也知道,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无聊的人与神经病。

 

认识我的人像听说外星人入侵地球,纷纷发来消息旁敲侧击,我实在不想理会。实际上我只是和黄雀风共一张床睡了一觉,她为什么要用显然有歧义的文案,我不知道,甚至什么也做不了。总不能开个小号自证清白,发言道:“大家好,我是那张照片中的女生,我们只是朋友”吧?

 

 

 

“早饭吃什么?”黄雀风问。

 

“随便。”

 

我们在商城底楼的一家西餐店吃了早点,黄雀风精挑细选出奶油蘑菇浓汤和面包,我点了一样的东西。

 

“真的好吃啊!”她又是惊叹又是拍照,可我食欲低微。说真的,稍微和人相处过的都该知道现在气氛不对了,可黄雀风依然毫无所觉般一切如常。我注视着她,想按住她的手,郑重其事道:“黄雀风,我愿意为你说话,愿意陪你承担这些,但我不能接受你把自己、把我们都变成一个恶劣的玩笑。”

 

如果我说出这些话,会发生什么呢?但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陪她从一楼一层层向上游荡。黄雀风一直喋喋不休,我没有心情回应。

 

“我觉得这件挺适合你的!”

 

“一般吧。”

 

“你没有喜欢的衣服吗?”

 

“还好,我不缺衣服。”

 

她沉默片刻,是否也听到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直到快逛完,我也没看见什么想买的东西。在商城顶楼,我们路过一个店面设计得像鬼屋入口的地方,店名曰:“时光邮局”,土得令我倍感尴尬,黄雀风却兴致勃勃,非要进去看看。

 

店里人不多,我一看,原来业务是:“寄给未来自己的一封信”。期限可自由设置,最长为五年。这家店居然有信心能开五年!我一看价目表更是两眼一黑,转身就走,却被黄雀风拉住了。

 

“怎么还有这种店,太有意思了吧!木磊,你写不写?”

 

“这不完全是骗钱吗?当然不写,快走吧。”我低声道。

 

“诶,可是……好吧,那你等我一下,我要写。”

 

“多久之后的?”

 

“五年。”

 

“你是彩票中奖了钱多得没处花吗,还是……到那时这家店说不定都倒闭了!”

 

“应该没事的,反正我一定要写。”她说。

 

“为什么?好吧,你要花这个钱,我不拦你。”我说完这句话后靠在门边,看她跟着店员在一堆信笺、信封中挑挑拣拣。惊异地问着:“你跟我讨论未来?”的黄雀风,什么时候对未来有了这么大的执着?

 

与店里其他人的埋头苦思,每写一个字都小心翼翼像在写书法不同,黄雀风好像完全没有构思,提笔便写。她不到十分钟就写完了,将信装进信封中,在手机上翻找了什么,又在店员指导下填好姓名地址等,将信封投入邮筒中——我知道这只是个仪式感的摆设,但做的确实逼真。第一次见到这个历史里的东西使我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它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时光隧道。信封脱手后黄雀风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对我说:“走吧。”

 

吃完午饭后她说该回去整理行李了,机票订的是今天下午。我没有再挽留,送她到商场外面,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驻足。

 

我问她:“你那封信写了什么?”

 

“当然是秘密。”

 

这时车流停下,绿灯亮起。

 

“我走啦,木磊,再见。”黄雀风说。

 

“再见。”我挥手作别,目送她穿过斑马线。她走到那边后回过头,隔着一条马路与我相望。

 

她站在立交桥下的阴影里咧开嘴笑了,这一次我却觉得格外悲凉。这笑容像在问我:来不及了吗?而我意识混沌,两手空空,无能为力,只能说:做不到,来不及。

 

这时红灯亮起,黄雀风的身影被车流淹没了。

 

 

 

 

 

 

 

组织聚会的程舷高举酒杯站起来,激情澎湃道:“我们下次见!”

 

“下次见!”大家碰杯欢呼。游戏牌被整理好收入盒中,聚会结束了。

 

收拾东西时,身边的周明月问我:“木磊,你一直心不在焉啊,还有刘萱也是。”

 

“哎?”被点到的刘萱连忙抬起头,“我有吗?没有吧……”

 

“是啊,我也玩得挺开心的。”我说。

 

“噢,玩得开心就好……下次见!”

 

“拜拜!”刘萱笑着对她挥手,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人。她收好东西,说了一声“木磊,再见!”就像要躲避什么东西一般,低着头急匆匆向外走。

 

“刘萱,等一下。”我叫住她。

 

“怎么啦…?”

 

“你还好吗?”

 

“当然,挺好的啊。”

 

“你好像有心事……”

 

“可能是晚上吃的东西不对,肚子不太舒服……”

 

“是这样吗?那你回去之后好好休息。”

 

“嗯嗯,再见啦。”

 

“……等一下。”我再次叫住她,直截了当地问道,“当时,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时候……你在说什么呀?”她背对我,声音轻轻地问。

 

“你问了我黄雀风的名字后,在手机上看到了什么?”

 

刘萱站定,转过身,眼神不解地注视我。

 

“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若隐若现的恐惧感骤然放大,这次轮到我声音犹疑了。

 

“你的那个朋友,黄雀风的事。我不是说脱口秀节目的事,是……后来的事。”

 

“她怎么了?”

 

“你可以自己看,直接搜索名字,然后翻一下……”

 

“她怎么了?”

 

刘萱无奈地看着我,像在问:为什么非要由我说出来呢?

 

“……她在三年前去世了。”

 

一声闷响。晌午的阳光照射着我的额头,一个人像气球一样飞起来。

 

黄雀风站在马路那边,满面惊惶。

 

“是车祸?”

 

“你知道?”

 

“不……”我神情空洞,如失魂魄,回答道,“不,我一直都不知道。”

 

 

 

 

 

 

 

 

这真的是我在经历的人生吗?还是一个恐怖的故事?

 

黄雀风真的存在过吗?我真的有过这样一个朋友吗?如果是,一个真实的人怎么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我最深的感受是荒唐。为了消解这份荒唐,我觉得应该祭奠一下这位友人,但我连她葬在哪里都不知道。于是我只好喝酒。可酒精既不能使人清醒,也不能使人忘却。我走到阳台上,将杯底剩下的酒倾倒而下,几滴清液消失在天空中,坠落多久都流不入黄土。

 

我一无所知,因而越发迷茫。那次分别后,黄雀风过着怎样的生活?做什么工作,有没有新的朋友,赚的钱够喝奶油蘑菇浓汤吗?事故发生的那段时间过得怎样,弥留之际在想什么?我又想到,她究竟是怎么死的?为数不多的报道上,只说她在红灯时横穿马路,被一辆自动驾驶的汽车撞倒,抢救无效后死亡。可是为什么?很多年前一个阳光下的晌午,我们一起目睹了那场车祸,从此黄雀风一直等待绿灯。是多年以后她已经疏忽了这个习惯,还是遇到了什么急事,不得不争分夺秒横穿马路?一个更恐怖的猜想浮上脑海。难道她已经失去活下去的愿望,是在刻意寻死?

 

我毫无头绪,并且再也无从得知。

 

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我因失眠走出寝室,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被黄雀风找到的那个夜晚。那天我回到床上后头痛欲裂,却依然没有睡着。为什么要这样痛苦?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的呼吸逐渐加重悲哀,最后混入哭腔。我开始流泪,像婴儿一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这时我睁开眼睛,看到另一对在漫漫长夜含泪的双眼。

 

两道痛苦而惊惶的目光对视了。那一瞬间仿佛天地惊蛰,暴雨流泻,我们深深地互相理解,却又止此一瞬间。

 

黄雀风也没有睡着。她又是为什么而失眠呢?我看见她苍白的手臂,无力地滑出露在被子外面。

 

如果那时她抓住了我,一切会有所改变吗?如果那时我抓住了她,结局会不会不同?

 

然而我们不发一言,选择了恒久的沉默。

 

我矫情地安慰自己:她被冰龙接走了。可实际上,我连她常说的冰龙与永冬之地是什么都不知道。随口问起时,她只说是一本很老的儿童小说。

 

我觉得现在应当嚎啕大哭一场,但是没有眼泪流出来。那么我该做什么呢?这时我想起黄雀风那句话,感到困顿时,把脸埋进臂弯里就没事了。真是至理名言。以前我觉得梦境太过荒唐,可现在看来现实也没好到哪里去。那还不如选择去梦里,至少醒来时,还能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我的意识在消散的边缘上下浮沉,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又没有醒过来。我看见自己点进黄雀风的直播间,屏幕里的人停止自言自语,露出笑容道:“欢迎‘不是木石’……哎呀,稀客啊。”

 

 

 

 

 

我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我迷迷糊糊地下床,稍作整理时疑惑着:是有人突然来访吗?我并没有买什么东西啊……?而打开门时,快递员递来一个扁平的包装,说是寄给我的信。

 

“信?!”我不可思议道。我从未收到过信,熟识的人里好像也无一有这种复古的情调。

 

“应该是没错的。”快递员低头,核对了一下地址,“是木女士吗?”

 

“是的。”

 

“寄信人是黄女士……”

 

 

 

 

 

 

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我曾几次感到被一种庞大不可知的力量笼罩。我心跳加速,头脑发晕,手足无措,陷入无限的惊惶与迷惘。这种感觉在此刻再次降临,并且前所未有地强烈。我梦游一般接过信,关上门。

 

黄雀风五年前写下这封信,寄送的对象不是未来的自己,而是我。的确,已经过去五年了,可为什么恰好是今天?恰好是得知她死讯后的第一个早上?五年前的黄雀风怎么知道那家所谓时光邮局真的会将信寄到,又怎么知道,五年后的我依然寄身于这栋大学时租住的小公寓中?或许她根本不确定,只是想将信投入那个邮筒,为此不惜斥以高价?

 

我感到愈发可怖,仿佛我们的命运正在某个存在的手中摆布玩弄,最终严丝合缝地连成闭环。很多年前那个晌午,我们看到一个人像气球一样飞起来,落在地上后死了。那是警告,还是诅咒?梦见冰龙的那个夜晚,黄雀风消失在天空中,我落回地上变成石头。那是幻想,还是预兆?三年前我们隔着车流对望,被强烈的悲伤击中时,已经预见了今日的永别吗?

 

举头三尺……?

 

我拆开黄雀风的信。

 

 

 

 

 

 

 

致木磊: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向你道歉。你可能想问有些话亲口说不就好了吗,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确实如此,但原谅我从小不会说话,有的东西只有靠写才能勉强说出来。

 

遇见我这种损友真是巨大的倒霉。对不起把你牵连到这件事里,我知道你已经生气了,不管是为我发的照片还是其他。事情发生后我真的很绝望,一直沉浸在自暴自弃中,本就不多的思考能力直接归零,想到的两件事一个是吃炸鸡,一个是找你(好吧这样说看起来很怪,但是确实如此)然后今天早上一时起意,想发就发了。

 

……我真的不知道怎样解释,也不知道怎样道歉。木磊,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是一个荒唐的人。其实以前我不是这样的,也尝试过换种方式生活。来到这所学校的第一周,我除了学习心无杂念,和你在熄灯后挤在台灯下讨论题目的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幸福吗?我以为自己要过上截然不同的生活了。然而我很快放弃。我想睡觉,聊天,刷视频,打游戏——不想思考,不想努力。

 

小学时我一心上进,数学没考满分就不敢回家,背着书包在街上无助地转来转去,面对夕阳一个人嚎啕大哭。就在前几天,我还梦见小学时的我抓着我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吼道:“你有病吧!”

 

我知道她想问的是:你怎么敢把我的人生过成这样?!

 

我大喊:“你才有病!”抬起手臂想推开她,发现自己的力气还不如小时候大。

 

一切变成现在这样应该是我的错吧,但我又觉得别无他法。真的,忍受苦难、付出努力这种事,为什么别人都习以为常,能够轻易做到呢?为什么我没能成为这种人?我不忍心放弃一分一毫的欲望,也不忍心面对微不足道的苦难。

 

你知道我上高中后最快乐的时刻是什么吗?是一个周末,家长都不在家,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与随便找的几个陌生人组队,大笑大叫着打了一晚上游戏。那是我第一次通宵。凌晨六点我痛快万分地走到阳台,像神一样俯视着这个世界,感觉一切的苦难其实都不存在。而第二天我端着书站在教室最后,头晕眼花好像随时要晕倒,每打一个哈欠就骂一句脏话,才想起来我是这个世界的渣滓,听它的话就苟活,不听话就被这个世界碾碎。

 

然而我又觉得不对,并不是我自愿来到这个世界,而是世界要我出生,那凭什么让我感到痛苦呢?介于我实在想不明白这种高深的问题,我干脆什么也不想,在被规则拍死前开心一天是一天。不撞南墙不回头,说的就是我这种人。不对,其实我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因为早就来不及了。

 

那天我们凌晨溜去便利店买夜宵,逃出校门时,感觉像是逃出了整个世界。可最终我挣扎半生,撞遍南墙,依然逃不出这个世界。木磊,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从来都不知道,所以这封寄往未来的信是写给你的。不知道它寄到的时候我们是重归于好了,还是早已不再联系?我思绪很乱,说是道歉,其实只写了一堆意义不明的东西。但我知道你能理解,因为我们都曾惶惑不安地注视这个世界。你一直都全部明白,我也全部明白,只是我们都闭口不谈。

 

我原本想用一首很高级的诗作为结尾,但很尴尬,我突然想不起它其他几句了。木磊,我的人生是一个笑话,可你前途光明,就算你自己不认同也是这样。你说你的名字像男人,可它真的很好。我说话真乱……总而言之,我真心实意、全心全意地祝你幸福,祝你一生心安,像草木一样生活,不要被命运找到。

2024-04-12
/  标签: HL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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